第一次到上里是冬天,临近春节的早晨。一阵寒雨刚过,加上近山,雾气弥漫,影影绰绰的上里古镇就在环绕于它的陇西河水里化开了。错落的民居倒影在清澈的河水里,十分宁静。 古镇为河流环绕,桥自然就成了上里的一大特色。
沿河上溯一公里,竟有石桥十余座,石拱桥、石板桥、石墩子桥,有单孔的、七孔的、还有十一孔的,造型别致而无一雷同。河里有鸭群优哉游哉漫游,桥头河边的石阶上,姑娘媳妇们在嬉笑中浣洗衣物。此情此景让人以为是江南。
镇聚人气 桥通财路
上里古桥平行排列于陇西河上,又因古镇街口的地势高低,桥的高度也明显不同,保证了古镇的畅通:枯水季节三桥并用,丰水季节也至少有一桥通行,与外界保持联系,当初的古镇建造者们是相当用心的。
我去过不少古镇。但上里因为水的清秀桥的古意,散发出来的氤氲水墨气质,却是我没有想到的。所以刚到上里时,我一直都在上里古建筑群落之外流连,不敢也不想立刻走进一睹它的真颜,似乎那会惊扰了它尚在历史烟尘中沉睡的梦。我与上里古镇隔河而望,行走在陇西河畔的田陇上,这种感觉对我这位不期而至的异乡客是微妙的;因为空间的距离,似乎也就更容易理清上里在历史长河中运行的脉络。
陇西河是青衣江上游的一条支流,它在上里一带冲积形成一块川西山区难得的河谷平原,良好的水系条件和河谷地带肥沃的土地,加之擅长农耕的最早的土著居民羌人的勤劳开垦,使这片土地自古为一方富庶之地。经济的发达自然带来商贾的繁荣,于是很早的时候,沿陇西河每隔10里都建有场镇,所以除上里外,陇西河下游还有被称为中里和下里的地方。
上里因为它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东接名山、邛崃,西接芦山、雅安,既是过去南丝路之路临邛古道进入雅安的重要驿站,也是茶马古道上重要的物资聚散地。上里古镇最初叫罗绳,是取其驿站、关隘之意。
恍如昨日,上里千百年来堆满了名山的茶叶,邛崃的井盐、竹器,康巴的马匹,西藏的药材、皮货,以及异域各国的手工艺品、香料等特色物产;这里有南来北往的商人们鼎沸的叫卖声,驮着各种货物的马帮络绎而来,又络绎而去。
老人们说,其实就在1949年前,这里的集市也是热闹非凡的,“隔三岔五就有一个街市,各地马帮将带来的货物摆满一街,还有各路戏班的戏剧和杂耍表演。那时间买货的、采货的、小食摊子、杂耍圈子等把上里堵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骡马嘶鸣,两三里外都可听见。”
作为一方财源汇聚的宝地,上里古镇也有地理交通上的先天不足,那就是背靠大山的上里,其东、南、西三方都为陇西河及其支流环绕,这就使得桥成为进入上里的必须选择。但这种背山面水的营造选址,却恰好符合了古人“负阴抱阳”的风水理念,风水学认为背山方有靠山,面水才能聚财。
于是,上里的桥自然就成了通往这座聚宝盆的财路了,正所谓“桥通路通财路通,船来车来富贵来”。为了进出方便,货运通达,上里多桥也就不足为怪了。
民风交融 桥姿多彩
史书记载,上里在汉以前曾是青衣羌的领地。青衣羌是古羌南迁的一个支系,在川西北高原、青海、甘肃等山高谷深、大江肆虐的地理环境里,他们练就了一身治水修桥筑堡的本领。《史记》载,羌人“冬则入蜀为佣”,打井修堰,建桥筑堡。举世闻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自始至终都有羌人的参与,他们修筑桥梁的经验驰名中外。羌人建筑桥梁最早为结绳为桥,就地采用竹、麻、腾等植物拴结起来,连通彼岸,架成溜索之类。
当南迁的青衣羌来到陇西河一带时,相对于岷江上游群山雄峙、河谷深彻的险恶地理环境,这片河谷平原地势舒缓,物产丰富。他们在这里养蚕桑,事农耕,安居乐业,逐渐聚族而居。那三面环水肥沃的上里坝子,因为灌溉的便利,加之他们先天的部族架桥手艺,自然成为定居的首眩
今天的上里,青衣羌人生活的遗迹早已不存丝毫,但我仍固执地认为,他们架桥的本领是这里成为其最初聚居点的一个重要原因,只是最初出现的桥或许只是横跨两岸的几根原木、几竿用竹子捆绑的竹排,甚至一根溜索而已。
随着汉时西南丝路的开通和不断繁华,越来越多的汉人开始涌向上里,与之一同而来的则是当时先进的中原文化,其中也包括了技艺精湛的石雕文化,比如离上里不远的古朴精美的高颐阙。建于汉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的高颐阙,是东汉益州太守高颐及其弟高实的墓阙,依汉制官员官至年俸2000石以上者,死后墓前要立阙。这座用红砂石英岩石叠砌的墓阙,阙顶仿汉代木结构建筑,阙身有三车导从,车前雕伍伯、骑吹、骑吏等马车出行图;阙上五层,浮雕内容精美;阙前置肩生双翅的“天禄”、“辟邪” 雌雄石兽各一。高颐阙凿刻精美、内涵深厚,为我国东汉石刻精品。
我国的石桥约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那时的石桥是石墩木梁式的,西汉进一步发展为石柱式石梁桥,到东汉时开始出现单跨石拱桥。建于隋朝大业年间的赵州桥则是当今世界上现存年代最早、保存最完善的敞肩石拱桥。上里的古桥也全为石桥,但此地山间易风化尤其遇水易软化的红砂岩,让后人无法领略它的汉风宋韵。
今天上里古镇尚存的古桥建造年代最早的是清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修建的一座石拱桥。上里古桥形制上的丰富却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石拱桥、石板桥、石墩子桥,单孔、多孔,不一而足,它们在陇西河上逐一排列开来,让人目不暇接。
上里桥的多样或许与几次大的移民活动有关。汉时曾迁楚民来青衣,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浪潮就更是如此,移民们不仅在这些地方拓荒生息,更为与桥相依相存的上里带来了丰富的桥文化——它们秉承古风,不少源自移民故里,或朴实如敦厚的汉子,或精巧如深闺的娇娘,如美丽的项链镶嵌在沿河两岸,比之水乡江南在视觉上的更具层次、更有内涵。
双桥落彩虹
上里古桥中最有特色的当数镇东的高桥和镇西的二仙桥,古诗中赞上里“双桥落彩虹”中的“双桥”就是指的这两座桥。
因为与临邛古道相接,镇东不仅桥多,且每一座都十分坚固实用。以建于清乾隆十四年的高桥为例,三卷拱架的桥梁坚实可承千钧之力,之所以称为“高桥”,乃是高离水面的桥身平坦宽阔,既保证了人流货运的畅通,也保证了丰水季节的出入安全,它是古镇过去最大的一座桥梁,是丝路驿道进入古镇的主要通道。值得一提的是拱桥东西两端的桥身之下还各建有一人行通道,桥上桥下皆可通行,被人誉为清代的立交桥。想当年高桥上面马帮铃响,桥下则人流如注,来往喧嚣,古镇的热闹和繁华,从这“立交桥”的架势可窥一斑。
镇西的二仙桥除了通行的功能,更能体现出水墨上里的风韵。这座高卷拱单孔石桥,几乎成为上里古镇的地理坐标和标志性符号。二仙桥头的碑文记载了其两次被洪水冲毁三次重建的故事,民间流传这样的说法:清乾隆初年,先后两次建成的石桥在建成之时即遭洪灾而冲毁,有高人说这是陇西河里的孽龙在作怪。所以在清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再次建桥时,为永镇恶龙,匠人们便在桥身两侧的石栏上分别刻上龙头、龙尾,以示将龙压在桥下,避免洪灾发生。说来也怪,第三次建成后,二仙桥就再未发生洪水毁桥的灾难。其实类似的传说各地都有,它真实地反映出那时建桥的艰辛,也体现出匠人们的艺高胆大。
再次到上里已是夏末秋初。我沿陇西河裸露的石滩溯水而上,弧线优美的二仙桥再次闯入了我的视野。两岸绿风浩荡,长满青苔和藤蔓的二仙桥倒映碧潭,犹如天造;及至登桥瞭望,蓝天如洗,远处天台山群峰连绵,山脊犹如巨型卧佛,而合围在古镇之外的山头则构成十八罗汉齐拜观音的吉像。如果追问二仙桥名称的来历,单看名称,当然该是仙人所为。
二仙桥究竟何人建造呢?地方志记载是当地世代官宦的杨家出资修建的。当时,湖广填四川中不断涌来的移民,为了抵御土著居民的歧视和压迫,大多聚族而居。随着经济的日益繁荣,上里一带大致分化出杨、韩、陈、许、张五大豪门家族,这样,上里就成为临邛古道上远近闻名的“五家口”。
五家各有特色。按照当地流传的说法,是“杨家的顶子,韩家的银子,陈家的谷子,许家的女子,张家的锭子”。 所谓顶子,是说杨家诗书传家,世代官宦;所谓银子是说韩家世代经商,积聚了大量钱财;谷子则是说陈家田产广阔,粮食丰足;所谓女子则是说许家的女儿品貌双全,勤劳善良,持家有方,各户争相聘娶;锭子(音)即拳头,是说张家有习武传统,个个骁勇善斗。
杨家在古镇捐资修建了二仙桥,那其他几家又该如何呢?人们都曾听闻过不少旧时豪门彼此“斗富”的故事,比如西来古镇,东边的刘家在街口上建了戏台,树上灯杆,使得场东热闹非凡;西边的钱家就在场西头也修了戏台,树了灯杆,并建了钱家龙门子。钱刘两家斗富唱“对台戏”的结果是,西来镇的更加繁荣和日益扩大。
上里古镇也流传着这样的故事。陈家说能把粮食一筐挨一筐从陈家山摆到上里镇;韩家则夸耀说能把银子一锭挨一锭从上里镇摆到陈家山。这种“斗富”反映出过去豪门光耀祖宗、彰显门庭的那么一种心态,“斗富”或者“斗势”,除了“不把钱当钱用”,也让大众们乐得看热闹。
旧时的修桥补路不但积善行德,更能带来一个家族的人丁昌盛。镇东的高桥作为出入上里的主要通道为官府出资兴建,镇西的二仙桥为杨家修建,此外,或许其余的那些相对简易的桥便都为民间所为,至于是否是五家豪门所建,到今天实在无所考证了。上里古桥的故事,就这样沉落在它桥影涟漪的水墨里了,一种不知所以的惆怅,更多的是惆怅之外的素雅和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