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没有一幅绘画作品能与《清明上河图》相提并论。在这幅高24.8厘米、长528.7厘米,绘于北宋宣和年间的煌煌巨制中,绘画大师张择端用现实主义手法,以清明时节汴河船运场景为核心,生动细致地描绘了北宋东京——开封承平时期的繁荣景象,从而以图画形式,对交通文化作了一次淋漓尽致的诠释。遗憾的是,古往今来,从事此画研究的专家学者大多就景说景,少有人推敲探究画面背后的思想主题,将它与交通文化紧密联系,因此常常误入岐途,弄出令人啼笑皆非之事。
“画蛇添足”补全卷的终结
1994年12月5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条题为《清明上河图有了补全卷》的消息,消息并不长,却震动了中外艺术界。消息说:“11月29日从故宫博物院传来一则惊人的消息,在流传过程中曾被裁截后半部分的国宝《清明上河图》最近补全……在故宫漱芳斋的评价鉴定会上,国内著名书画鉴定专家高度评价了补全卷,北京故宫博物院当即收为该院藏品……”
如此重量级国宝,居然已被人为的“裁截”过?!
这到底是人为的猜测,还是被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史实?补全卷是“画蛇添足”,还是恢复了画作的本来面貌?中外学界一时间沸沸扬扬。
补全卷中,画面向右延伸,继续细致描绘当时开封城市的繁华,横贯全城,直至位于西郊的金明池才结束。从;画面内容来看,不能不承认,补全卷确实使这个北宋都城得到了更全面的展示, 满足了国人潜意识中对“完满”的偏爱和追求,加上补全画家技法炉火纯青,新补部分与原作如出一辙,无怪乎当年轰动一时。
然而,补全卷再“完美”,若不是原画的本意,其价值也是等于零。头脑冷静的学者不会把自己目光停留在单纯的画面,他们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人文因素,细致揣摸张择端作画时的思想本意,最终得出结论——补全卷纯属“画蛇添足”,原作历史上根本不曾被“裁截”过。这个让当初叫好者哭笑不得的结论,凭其充足的论据,很快就被普通接受成为了定论。
诸多细节当然不必去详谈,翻阅当年的学术争鸣文,笔者发现,形成这一定论的最根本依据,恰恰正是这幅画的画名——即它是一幅“上河图”,而不是“市井图”。可以说,是 “上河”两字决定了最后的结论。既然名为“上河”,画家描绘的重点无疑应当是汴河上繁忙的交通景象,无论是静谧的村野还是繁华的市井,都只能起铺陈和烘托作用,理应点到为止。从艺术角度来说,这样处理也更能给人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符合中国画所崇尚的虚实结合意境。
显然,作为东京画院优秀画师的张择端,同时也是一个热衷于交通文化的研究者,对交通文化真谛他已深深领悟,上河图正是他借助画笔作出的形象阐述。通观《清明上河图》,整个作品的核心思想,其实就是揭示汴河交通与东京繁荣景象的内在联系,告诉人们交通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如何改变了开封,改变了北宋。正因如此,他才会慷慨地把画面“黄金地段”——占八分之三画幅有余的中心部位——安排给了“上河”景象的描绘,对其中的河道、虹桥、纲船、水手、看客……无不精心布设,刻画时细致入微,观之宛在眼前。最令人叹服的,是一艘大船顶着喘急逆流过虹桥场景,画面气氛骤然紧张,悬念迭起,扣人心弦,掀起了全画最精彩的审美高潮……
“汴河之于京城,乃是建国之本……”
“汴河之于京城,乃是建国之本……”这是宋代经济专家张方平之言,也是张择端想要说的话。
开封历史上一直沟渠交错,舟船如梭,即使在现代,黄淮平原水运历史基本划上句号时,开封仍然拥有“北方水城”美誉,在北方,仍然你很难找到第二座城市,能象她一样多河多湖多水。然而,自古至今,这里从没有第二条河流能同汴河比肩,就是放在中华五千年大历史中,曾有她那般辉煌的河道也屈指可数。
客观地说,当年隋炀帝开凿通济渠(后称汴河),引黄入淮,目的只是建立南北相对便利的水上通道,强化中央政府对南方地区的统治。那时,全国的经济中心尚未南移,隋炀帝借助这条水道三度巡游南方,汴河里除了他庞大的皇家船队,其它船只尚十分稀少。隋炀帝坐定东都洛阳,在奢华的西苑里纵情享乐之时,决不曾想过因为这条运河,开封成为了黄淮两大水系联结点,会在其后以不可阻挡之势走向繁荣。特别是自唐朝开始,中国经济中心与政治中心长期南北分离,封建王朝在粮米财赋上愈来愈依赖南方,此时,开封的发展越来起快,城市地位迅速提高,最终取代了曾经光照八荒的洛阳长安,成就了自己的东京梦华……
赵匡胤定都开封,为了适应经济文化的发展和人口的剧增,曾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疏滩汴河、蔡河、五丈河,又开凿惠民河、金水河,通过这一条条水道,真正使当时的开封成为了“天下之枢”,《东京梦华录》中谓之“八荒争凑,万国咸通”。但众多河道中,唯有汴河沟通南北两大水系。她的水量也相当充沛,黄河三分之一的流量通过它南注淮河。在陆上交通尚不发达的农业社会,这样沟通南北的航道自然是国家交通大动脉所在:
宋人张洎曾这样说:“汴水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宋史》卷93《河渠记·汴河》)。此话并非虚言,北宋年间,汴河仅运输纲船即约6000艘,每年由汴河从江南运开封的粮食达到 500~800万石之间(1石合55公斤),其他金银布帛、香药、茶叶之多根本难以估算。
宋代经济专家张方平更是从国计民生的战略高度,视之如国家命脉。在《乐全集》卷27《论汴河利害事》一文中,他这样提醒和告诫北宋的君王和臣民:
“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漕运以河渠为主……京,大也;师,众也;大众所聚,故谓之京师。有食则京师可立,汴河废则大众不可聚,汴河之于京城,乃是建国之本,非可与区区沟洫水利同言也”。
不过,天下事物从来难以尽善尽美。汴河从黄河引水,也有一个无法消除的遗憾:每年入冬,黄河枯水,汴河无水可引,渠首被迫关闭,此时汴河成了一条旱河,航运也就不得不中止。“汴渠旧制,十月关口,则舟楫不行”(魏泰《东轩笔录》卷7)。这等于是说,在整个冬季和次年初春这段漫长的时日里,汴河的航运将无可奈何地进入“冬眠”。
——新年春暧大地之时,黄河解冻,滔滔河水从上游奔涌而来,一声号令,汴工掘开汴口,大水顿时滚滚而下,顺着汴河河道往东南一泻千里……此时的运粮纲船和各色商船,被从四个多月的沉睡中唤醒,纷纷装粮载货,起航入汴,开赴宋都……大批船队抵达京师之时,恰好是清明时节。
后来,宋廷干脆规定,“发运司岁发头运粮纲入汴,旧以清明日”。这等于说,每年几百万石粮纲进京的“首发日”,已固定在了清明这一天。我们不难想象,每当清明时节,作为京城主要货物集散码头的虹桥一带,其时会是何等的热闹和繁忙!
福之所依,心之所系
没有人会否认当时的汴河,已成东京乃至整个大宋江山的福祗所在。可另一个事实也无法回避,汴河并非如人们所期望的驯服安详:水浅了,不通能航;水深了,又有“决溢之虞”。北宋167年间,它多次决堤,冲淹城镇村庄。
幸运的是,每次决口都能被及时制止,没有一次酿成巨大灾祸。这份幸运不是来自上天的赐予,而是源于北宋举国上下的高度重视。
据《宋史》记载,淳化二年(公元991年)六月,汴河在浚仪县决堤,宋太宗立即亲往察看险情,结果连车子也陷在了泥淖中。他现场调遣军队参加抢险,“诏兴督步卒数千塞之”,最终“水势遂定,帝始就次,太官进膳”。当朝皇上居然到了决口不堵,便不吃不睡地步!难怪书中接着又说,现场一线的“亲王近臣皆泥泞沾衣”。
此前,面对出于安全考虑力劝他回驾的臣下,宋太宗还作过这样经典性的演说:
“东京养甲兵数十万,居人百万家,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朕安得不顾?!”
今天的读者可能觉得这话更象做秀,然而统观宋太宗性格为人,却不是刘备那种善用心机的帝王。公元979年,他雄心勃勃发动收复幽云十六州的对辽战争,也是亲临一线披挂上阵,结果在幽州高梁河畔(今北京动物园、紫竹院一带)身中数箭,差一点被敌生擒。
让宋太宗寝食难安的决堤问题,根源在黄河。黄河“一升河水六斗泥”,泥沙含量世界无双,引黄入汴,必然使得泥沙在汴河河底大量沉积,河床一步一步的抬高,导致“水行地上”,使决堤防不胜防。为了使“水行地中”,对两岸不构成威胁,在每年的冬季和次年初春之际,宋廷都征调民夫30万之众(时称“汴夫”),进行大规模的河底清淤。宋人王矾曾这样记述说:“汴河旧底有石板石人,以记其地理,每岁兴夫开导到石板石人以为则……”当时工作之细致和认真由此可见。
为了能够从根本上解决泥沙沉积问题,实现长治久安,宋神宗时宋廷还有过一次“脑筋急转弯”:开挖导洛通汴工程,从洛口开渠,把洛河中的清水引入汴河,以代替含沙量极高的黄河水。这思路乍看确实不错,理论上还可以使汴河冬季也有维持航运的河水。可惜洛水的水量相对而言实在有限,它的来水并不够汴河航运之需,导洛通汴后,仍得从黄河引水。而且汴河冬天有水后,同样有结冰问题,即便可以行船,也需动员大批劳力人工破冰,成本实在高昂,最终宋廷不得不放弃这方面的努力,一心一意在清淤和加固堤岸上下功夫。
在堤岸处理上,宋人的“治木岸,以束水势”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它在后世常为人们借鉴,黄河治理中著名的“束水攻沙”理论形成,也是得益于此。
这个被称为“束水”的发明,就是把树枝梢头捆扎密实,码设在汴河两侧水边上,再打下木桩,将它们牢牢固定,使得相同流量下,河道断面宽度缩窄,水深加大。这既保护了堤岸,减少了塌方,也提高了河道通航能力,对减轻淤积也颇有好处。可谓一举三得。
在《清明上河图》中,虽然看不出“束水”的树枝和木桩,但靠城的一侧河岸明显经过了人工处理,整体比较规则,而且坡度也较陡,有的甚至直立水边,从基本常识分析,这肯定经过了驳岸处理。也许在东京河段,为了美观和强度上的需要,已不是用树枝木棍来“束水”,而是象现代一样,改用砖石砌筑了吧?
此外,宋廷还广植树木巩固河堤,提高防冲蚀强度。汴河水流湍急,这措施尤为重要。然而,在《清明上河图》中,汴河河段仅绘大树10余棵,小树全无——这显然不可能是当时的实情。其实,张择端的省略自有他的道理:画多了,必然遮挡最重要也是最精彩的画面元素——汴河上的桥和船,所以只能择其重点加以点画。
我们可以看到,画中处于虹桥前端右侧的大柳树,至少已有几十年树龄,树干两个人才能合抱。张择端画它,其实就是想借之告诉人们,宋廷在河岸植树做法由来已久,而且在他们的努力下,汴河开封段河道相当稳定而坚固,已很久没有发生大的变故。其实,画中另有一处,可很好的证明宋人河岸植树风气:城门左侧的护城河边。这里已无遮挡重要画面元素之虞,所以画家洋洋洒洒,尽情照实描绘,两岸可谓柳树成荫,在城门脚边河岸上,一块仅10多平方米的地面,居然就有大树6棵之多!
虹桥故事
有河就离不开桥,有桥就有故事,汴河既为大宋国脉,河上桥的故事也必然不同寻常。
如前所言,《清明上河图》的“画眼”所在便是虹桥上下,张择端精心设计和营造的审美高潮,也正是在这里展开。那么,虹桥到底是怎样一座桥?特别是它桥身的奇特结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凭什么会获得张择端的特别垂爱?这些一度是一个谜。
研究宋代东京的学者手头有两件法宝,一件是《清明上河图》,还有一件就是《东京梦华录》。这两件法宝最奇妙之处,就在于它们常常相互补充,相互佐证,使开封城千年前的景象穿越时光隧道,在今天清晰再现。
关于这座桥,《东京梦华录》这样清楚的记载:“自东水门外七里曰虹桥,其桥无柱,皆以巨木虚架,饰以丹鹱,宛如飞虹”。——显然,画中虹桥那长期让造桥专家苦思不解的支撑结构,并不是张择端的主观想象。
事实上,这虹桥在
史上地位很高,与河北赵县安济桥(又名赵州桥)、福建泉州万安桥、潮州广济桥并称中国四大古桥,在世界都享有盛誉。面对如此名桥,张择端又怎舍得不收入画中,用工笔手法细致描绘?
严格地说,所谓虹桥,其实是这类桥的概称,图中的这座桥本名“上土桥”,只因为它太具代表性,名气也实在太大,人们才干脆称之为虹桥,正如人们说到金字塔,总是指埃及胡夫金字塔一样。
虹桥的发明和推广,很有几分传奇色彩。
它最初出现于山东青州,并非汴河。根据宋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所记,青州城西南山区有一河,跨河桥梁原是有桥桩的平桥,可是每年六七月份雨季期间,山水暴涨,冲击桥桩,使得桥梁一毁再毁,使得地方官束手无策。令人想不到的是,问题最后在青州牢城的一个废卒手上得到解决:他带人“累巨石固其岸,取大木数十相贯,架为飞桥,无柱。至今五十载,桥不复坏。”
这个有着大智慧的废卒,大约相当于现今监狱病退狱警,社会地位实在卑微,以至于他手下桥梁永载史册之时,而本人的名字和籍贯却根本没留下一字,后人所了解的永远只是“废卒”两字,这怎能不令人唏嘘万千。
然而虹桥在汴河上的推广,始初并不顺利。之前,在这个南北运输大通道上,所建主要是有桥柱的平桥,然而“汴水悍激,多因桥柱坏舟”,“往来舟船多致损溺” (《宋会要·方城》),这很让宋廷头痛。青州“飞桥”问世后,有人建议仿效,宋廷也确心动,可惜负责实施的部门“三司”缺乏最基本的社会经济头脑,只看到造这种桥“所费工逾三倍”,而不去计算桥毁船沉造成的另一方面损失,便提请“罢之”。“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正月”,宋廷真的“罢修汴河无脚桥”(《宋会要·方城》)。
罢修虹桥后,为避免船撞桥柱问题,宋廷一度听从一则馊主意,在汴河上架设浮桥,就是用竹索将船连起来代替原先有桥桩的平桥,然而“桥成未半岁,覆舟者数十”“经过之际,人皆忧惧” (《宋会要·方城》)。尽管如此,这时的宋廷仍没有看好虹桥,只是又将浮桥改回到原先的平桥,事故频繁依旧。
在北宋历史上,陈希亮是个口碑甚好的人物,虹桥在汴河上推广也得他之功。公元1041~1047年间,陈希亮为官宿州,宿州正临汴河,桥少不了要修。考虑到前任所修平桥“常损官舟,害人命”,他敏锐地感觉到,虹桥虽然造价是平桥的三倍,但无论是算经济大帐还是社会“政治帐”,这价钱都绝对值得,于是他率先仿照青州“飞桥”,在汴河上修造了第一座虹桥。
宿州不同于青州,桥下南来北往船只如梭。这一修,过往船户深受其惠,无不交口赞誉,影响马上扩大,最终也使宋廷深受触动,决计在汴河上推广虹桥。不久,“自畿邑至于泗流,皆为飞桥”(《宋史·陈希亮传》)。
尽管当年千里汴河虹桥无数,但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找遍大江南北,竟没发现一座尚存的实体;虹桥的建造技术也长期被认为已经失传,进行试验性的搭建,也屡屡失败。难道《清明上河图》里的那个美丽倩影,真的跟随如梦如幻的大宋朝,已永远地在历史中消失?……
上苍似乎并没有那么吝啬。1980年10月,《中国古桥技术史》编写组的专家在浙南惊喜的发现,曾在盛行于宋时中原的虹桥技术并未失传,而是在那里得到了改进。在浙江泰顺,改进型虹桥共有15座之多!后来,在中央电视台的资助下,当地工匠还特地在一条旱河上,示范性地搭出了一座临时虹桥。至此,所有关于虹桥的技术迷底全部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