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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桥之美
201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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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在1994年暑假的实验室里最先读到吴先生的这篇文章,收录在《吴冠中散文选》(1993,国际文化出版公司),第二年便有幸在学院路“楚山书店”买到这本书的再版本(下图)。非常喜欢先生的文字朴实与真诚,以及如先生户外写生般恣意挥洒的文思跳荡。在先生逝世的日子里,特转载此文以感谢吴先生的画与文三十年来给自己带来持续不断的身心愉悦与独自坚守的信念。

全文按《吴冠中散文选》(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第二版)校对、排版。原书选用的水墨、速写插图各一幅,这里做了适当替换。

“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现在大概很少有人用这口吻教训后生小子了!人生一世自然都要经过无数的桥,除了造桥的工程人员外,恐怕要算画家见的桥最多了。美术工作者大都喜欢桥,我每到一地总要寻桥。桥,多么美!“小桥流水人家”,固然具诗境之美,其实更偏于绘画的形式美:人家——房屋,那是块面;流水,那是长线、曲线,线与块面组成了对比美;桥,它与流水相交,更富有形式上的变化,同时也是线与面之间的媒介,它是线、面间形式转变的桥!煞它风景,如果将江南水乡或威尼斯的石桥拆尽,虽然绿水依旧绕人家,但彻底摧毁了画家眼中的结构美,摧毁了形式美。

石拱桥自身的结构就很美:圆的桥洞、方的石块、弧的桥背,方、圆之间相处得体、和谐,力学的规律往往与美感的规律相拍合。不过我之爱桥,并非着重于将桥作为大件工艺品来欣赏,也并非着眼于自李春的赵州桥以来的桥梁的发展,而是缘于桥在不同环境中的多种多样的形式作用。茅盾故乡乌镇的小河两岸都是密密的芦苇,真是密不透风,每当其间显现一座石桥时,仿佛发闷的苇丛做了一次深呼吸,透了一口舒畅的气。那拱桥的强劲的大弧线,或方桥的单纯的直线,都恰好与芦苇丛构成鲜明的对照。早春天气,江南乡间石桥头细柳飘丝,那纤细的游丝拂着桥身坚硬的石块,即使碰不见晓风残月,也令画家销魂!湖水苍茫,水天一色,在一片单纯明亮的背景前突然出现一座长桥,卧龙一般,它有生命,而且往往有几百上千年的年龄。人们珍视长桥之美。颐和园里仿造的卢沟桥只十七孔,苏州的宝带桥五十三孔之多,如果坐小船沿桥缓缓看一遍,你会感到像读了一篇史诗似的满足。广西、云南、贵州等省山区往往碰到风雨桥,桥面上盖成遮雨的廊和亭,那是古代山水画中点缀人物的理想位置。因桥下多半是急流,人们到此总要驻足欣赏飞瀑流泉,画家和摄影师们必然要在此展开一番搏斗。

张择端在《清明上河图》里将桥作为画卷的高潮,因桥上桥下,往返行人、各样船只,必然展现生动活泼的场面,两岸街头浓厚的生活情调也被桥相联而成浓缩的画图。矛盾的发展促成戏剧的高潮,形象的重叠和交错构成丰富的画面,桥往往担任了联系形象的重叠及交错的角色,难怪绘画和摄影作品中经常碰见桥。极目一片庄稼地,有些单调,小径尽头,忽然出现一座小桥,桥下小河里映着桥的倒影,倒影又往往被浮萍、杂草刺破。无论是木桥还是石桥,其身段的纵横与桥下的水波协同谱出形与色的乐曲。田野无声,画家们爱于无声处静听桥之歌唱,他们寻桥,仿佛孩子们寻找热闹。高山峡谷间,凭铁索桥、竹索桥交通。我画过西藏、西双版纳及四川等地不少索桥,人道索桥险,画家们眼里的索桥却是一道线,一道富有弹性的线!一道孤立的线很难说有什么生命力,是险峻的环境孕育了桥之生命,是山岩、树丛及急流的多种多样的线的衬托,索桥才获得具独特生命力的线的效果。

长江大桥远看也是一道直线,直线美不美?直线是否更符合新的审美观?不宜笼统地提问,不能笼统地答复,艺术形式处理中,往往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为了画长江大桥,我曾爬上南京狮子山,就是想寻找与桥身的直线相衬托、呼应、引申的点、线、面吧!为了画钱塘江大桥,我两次爬到六和塔背后的山坡上,但总处理不好那庞大的六和塔与长长的桥的关系,因而构不成画面。虽然滨江多垂柳,满山开桃花,但脂粉颜色哪能左右结构之美呢!成昆路上,直线桥多,列车不断地过桥、进洞,出洞、过桥,几乎是桥连洞,洞连桥。每过环形的山谷,前瞻后顾,许多桥的直线时时划断陡坡,有时显得险而美,有时却险而不美,美与险并不是一回事。

摄影师和画家继续在探寻桥之美,大桥、小桥,各有其美。有人画鹊桥,喜鹊构成的桥不仅意义好,形式也自由,生动活泼。凡是起到构成及联系之关键作用的形象,其实也就具备了桥之美!

(1984年)
来源:意而斋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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